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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海沈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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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第二天,建文返回海淘齋,什麽都沒說。齋主知道他只要賺到錢,一定會失蹤一整晚,也懶得問他到底幹什麽去,簡單地交代了一下鋪子裏的事,然後出門去了。

建文一個人呆在鋪子裏,擦擦閣架,擺擺古玩,然後趴在櫃臺上發呆。昨天那位船主的話,讓他頗有些心神不寧。大明追捕前太子的力度減輕了,這本是好事,可船主那幾句對父皇不經意的評價,卻不那麽中聽。

他給自己泡了一杯武夷山的大紅袍,捧起杯子正要喝,忽然門外“當啷”傳來一聲清脆的鈴鐺聲。這是懸在門內的一個銅鈴,只要有人推門進來,就會撞動它發出響動。建文一擡頭,看到進門的居然是一個姑娘。

這女孩子跟他差不多年歲,披著一件灰色長袍罩住全身,眉宇間帶著一股勃勃英氣。尤其是那雙眼睛,如同她腰間懸著的那把日式長刀一般鋒利。她的頭上別著一簇珊瑚飾物,除此之外沒什麽裝飾。建文看了一眼,便知道這是個有來歷的人,趕緊擱下茶杯,態度恭謹。

她進門之後,先警惕地掃視了一眼整個海淘齋的布局,然後才走到櫃臺前,用不太熟練的生硬中文道:“聽說這裏可以鑒定奇物?”

這個姑娘五官清秀,可表情卻很僵硬,似乎很不習慣這種與人交流的場合。建文擺出一個職業微笑:“正是,請問您有什麽要鑒定的?”

“這個。”

一樣東西被扔在了櫃臺上。建文拿起來一看,這東西只有巴掌大小,形狀似是一塊不規則的木塊,重量卻不輕,色澤烏黑鋥亮,能看清一條條的紋理。仔細一看,這紋理似能構成一個玄妙的佛像。佛像持跏趺坐,雙手結印,十分精致。

這木塊的表面很光滑,還帶著淡淡的暗色亮澤,應該是常年被人盤著的老物。

“您這個東西,叫海沈木。”建文解釋道。

百年以上的上好真木沈入極深的海底玄陰之地,被高壓揉搓與海水侵蝕,會有很小的概率形成海沈木。這玩意兒質地極緊密,浸潤著豐沛的海氣,陰氣十足。如果擱進魚缸裏,可把清水轉成海水;若是做成發簪吊墜,可以在夏天感覺稍微涼快一點。

這些用處雖然有趣,卻只是聊勝於無,玩的人圖個新奇而已。所以別看海沈木數量罕見,價格還真不算高。

“就這樣?”女孩子面無表情,語氣卻有些不甘心。

建文又拿起海沈木,在手裏摩挲了一圈,忽然心中一動。海沈木對別人意義不大,對他卻不同。

自從建文逃到泉州港以後,發現青龍船能自動吞噬木料,越上等的木料,它痊愈速度越快。這海沈木也算是海中一寶,如果餵給青龍船,說不定能讓它更早痊愈。別看海沈木只有巴掌大小,這裏面濃縮了木屬精華,效用比尋常木料強出十幾倍。

一念及此,建文對姑娘展顏一笑:

“這海沈木的樣式倒挺別致,不知是誰雕成,應該還能多賣點錢,怎麽也得——五兩銀子吧。若您覺得合意,小店現在就可以收。”

他說完以後,偷偷觀察女孩反應。不料她絲毫不為所動,反而又追問了一句:“裏面會不會有什麽機關或者字跡?”

建文頗為驚訝。機關?字跡?他一轉念,不由得笑了。

機關藏物,字跡藏寶。姑娘既然這麽問,顯然是以為這海沈木上留著什麽寶藏的線索或地址。要知道,每年流入泉州港的藏寶圖少說也有幾百種,什麽樣式的都有,九成九都是假的,拿來騙騙外地人罷了——這姑娘恐怕就是最新的受害者。

“實話說吧,這件東西上不可能有機關,也刻不下什麽字,就是一塊實心的木頭罷了。”建文委婉地提醒道。其實按規矩,鑒定奇物的人,不應該明言真偽,不過建文存了吃下這塊木頭的心思,又見這姑娘孤身前來,心生同情,忍不住出言提醒一句。

誰知女孩卻直接反問道:“你是說這是假的?”

建文聳聳肩,還是一臉笑意。既然客人把話挑明,他也不必再繞圈子:“您若只當它是一塊海沈木,它就是真的,但也不值什麽錢;若指望它還有點別的用處,那還是別多想了。”

女孩冷冷道:“虧你們海淘齋名聲在外,眼光卻這麽差勁。這東西乃是幕府將軍的心頭愛物,時刻不離手,到你嘴裏卻一文不值。”建文眼睛一瞇:“哦?幕府將軍的心頭愛物?那為何會落到您手裏呢?”

女孩噎了一下,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,連忙閉上了嘴,轉身匆匆離去。建文嘿嘿一笑。在泉州港,這樣神神秘秘的人實在太多,每個人都有那麽一段真真假假的隱秘經歷。只要與己無關,便不必去多想。

等到她想通了,早晚會折回這裏出手的。到時候給個公道價格,把海沈木收了就是。盤算已定,建文坐在店裏,再度拿起那杯熱茶。

嘴唇剛感受到茶水的溫度,沒想到突然銅鈴又“當啷”一聲。擡頭一看,那女孩去而覆返。建文放下杯子,讚了自己一句料事如神,正要起身詢問。不料她一把揪住建文衣襟,往回一拽,兩人鼻尖幾乎碰到一塊。

“那件東西,你真的看不出來其中有什麽奧妙?” 女孩問。

建文莫名其妙:“恕在下眼拙,實在看不出來。要不等我們老板回來再說?”

“那算了。”

女孩松開他,一甩頭再度離去。建文沒想到女孩子的手勁這麽大,剛才那一揪幹凈利落,一看就是個練家子。

一大早碰到這麽個怪女人,真是晦氣。建文把衣襟整了整,抱怨了一聲,重新回到座位上。沒過多久,銅鈴“當啷”一聲,第三次響起。

建文啪地把茶杯放下,今天這口茶,看來是喝不上了。他本以為那女孩又回來了,沒想到卻不是。從外面進來四五個人,為首的一人長臉面白,一副陰陽師的古怪裝扮,身後都是腰挎長刀的倭國武士。這些人身上殺氣凜然,一進來,店裏溫度霎時冷上了幾分。

那陰陽師扭動脖子,用蛇一樣的眼神盯著建文,開口的聲音尖利而粗魯:“剛才是不是有個小姑娘來過?”

“啊,對。”建文答道。

“她是不是帶了一樣東西給你鑒定?”

“沒錯。”

“是什麽?”

建文面帶笑容:“這個可不能說,我們得替客人保密。” 陰陽師從袖子裏拿出一塊小金餅,扔在桌子上:“她到底拿什麽東西來了?說出來,這就是你的。”

建文絲毫不為所動,搖了搖頭:“這是海淘齋的規矩,確實不能說,說了我就沒法在這一行混了。”一個武士大怒,拔刀就要動手。建文卻一點也不畏懼,這裏距離最近的武侯鋪只有五十步,一扯嗓子就能驚動官府。

陰陽師顯然也不想在泉州港把事情鬧大,他讓武士靠後,皮笑肉不笑:“鑒定什麽物件不能說,那麽,那個小姑娘去哪裏了?這總能說吧?”陰陽師一邊說著,一邊用長長的烏青色的指甲在木案上劃了劃,發出瘆人的聲音。

建文老老實實回答:“她剛離開這家鋪子不久,至於去哪裏,我就不知道了。”陰陽師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,他註視著建文,嘴裏發出幾聲古怪的音調,裂開的嘴裏,依稀可見他伸出絳紫色的舌頭,舌尖發出玄妙的光芒。建文註視了一陣,覺得頭昏目眩,陰陽師那張難看的臉變成了兩張,然後兩張又變成了四張,每一張臉都變成不同顏色,來回變幻,五彩繽紛。他的精神開始變得恍惚,腦袋裏好似塞了棉花似的。

“她拿了什麽東西讓你鑒定?”

“海沈木。”

“你看出什麽了嗎?”

“普通貨色,沒什麽特別的。”

“然後她去哪裏了?”

“她離開鋪子,出門向右走去。”

“她提過要去什麽地方嗎?”

“沒有。”

在陰陽師的催眠下,建文全無防備,幾乎是有問必答。可他的回答,還是讓陰陽師不太滿意。施展這種催眠術需要消耗很大精力,如果什麽都問不出來,那就虧大了。

於是陰陽師又問道:“你還有什麽隱瞞著的事情嗎?”

這一次建文猶豫了。他的意識雖然被壓制,可冥冥中卻能感覺到了危險,有些秘密,是絕不可以被說出口的。他的表情開始變得痛苦,肌肉扭曲,似乎在竭盡全力控制自己不要開口講話。

這還是陰陽師第一次發現,居然有人能抵制自己的催眠法術,還是個小小的鑒定店學徒。他饒有興趣地加大了力度,想聽聽那秘密到底是什麽。這時一個武士從外面闖進來,大聲用日語說發現目標蹤跡了!

陰陽師一聽,袍袖一卷,立刻把法術收回來。辦正事要緊,這種無關的八卦不打聽也罷。陰陽師低聲問了一句,然後和那幾個武士匆匆離開了。

他們一走,建文這才恢覆清醒,一屁股癱坐在地上,汗如雨下。過了好一陣,他才長長呼出一口氣來,覺得頭疼欲裂。那個陰陽師太古怪了,居然會有這麽邪的法術,自己腦袋此時就像是被掏空了似的。

幸虧這些人走了,不然自己的麻煩恐怕會更大。

鑒定奇物,涉及到巨大的利益,往往會引發一系列的搶奪、爭鬥乃至謀殺。尤其是海上討生活的人,可都是些肆無忌憚的瘋子,看到好處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。所以海淘齋的規矩是,絕不摻和紛爭,避免惹禍上身。

建文剛才的應對,完全合乎規矩,最挑剔的老板也挑不出來錯。現在恢覆平靜了,可他趴在櫃臺上,眼睛直勾勾望著外頭,心裏卻始終覺得不太舒服。

看剛才那兩波人的舉動,建文大概能猜得出來。大概是姑娘拿走了陰陽師的什麽東西,結果被陰陽師尾隨追趕過來。那陰陽師頭戴烏帽,身穿狩衣,袖口還繡著鳳穿牡丹的金線;那幾個武士的甲胄也是質地不凡,光是鎧甲邊緣那銅澄澄的扣釘,就顯出精良做派。從種種細節可以看出,這些追趕姑娘的人,一定和幕府關系匪淺,說不定就是官府的人。

這麽說的話,姑娘並沒有撒謊,那塊海沈木還真是幕府將軍的心愛之物。

可建文明明仔細檢查過,那玩意十分普通,難道說裏面還有自己不知道的隱秘?話說回來,她既然來海淘齋鑒定,說明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麽。她為何要偷拿一件自己都不知功用的東西呢?她接下來會去哪裏躲藏?那些人抓到她會怎麽樣?

一連串無謂的問號,在建文頭腦裏盤旋。他忽然擡起手,狠狠敲了一記自己腦袋:“得了吧,你自己自顧不暇,還有閑情擔心別人?”

大概是這姑娘的遭遇跟自己有點類似,陰陽師的手段又太過邪惡,所以建文忍不住泛起了同情之心。沒辦法,他就是這樣的性子,曾經被父皇——現在得叫先皇了——批評過許多次:說他是婦人之仁,總喜歡去同情那些不相幹的人,太過軟弱。

建文一想到自己父親,登時更加心煩意亂。他索性把鋪子關門,然後沿著一條巷內的小路,走到附近一處長滿了槐樹的高崗上去。

這是泉州鎮中地勢最高的地方,視野極好,而且很少有人來。沒事的時候,建文就喜歡來到這裏,站在懸崖邊緣,倚靠著一棵老槐樹眺望遠方。

站在這裏,可以俯瞰整個泉州港和遠處的大海。

在沒有風暴的時候,遼闊的海面極為漂亮,好似一塊液化了的巨大的祖母綠寶石,一層層海浪組成了變幻莫測的寶石紋路,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。每次建文心情煩悶,只要來到這裏,看到無邊的大海,聞到海風的腥味,胸中的郁悶就會消散,連呼吸就會變得舒暢。

不過今天情況有點不一樣。建文走到高崗頂上,發現平時最喜歡站的那個位置,被另外一個人早早地占據。建文有點驚訝,畢竟這裏平時來的人很少。

他定睛一看,那是一個體型魁梧的巨漢,圓圓的腦袋上梳著七、八條油亮油亮的短辮,辮梢還綁著各式各樣的鐵片。這人穿的是一件北海水手們常穿的貂皮短袍,可是尺寸一點都不合身。從背面看去,健碩的肌肉幾乎要把袍子撐裂,看起來隨時可能爆裂開來。

建文警惕地停住腳步,卻不防踢到一枚小石子。巨漢聽見聲響,猛然回頭,建文一下子楞住了,因為他看到的,是一張滿是淚痕的大臉。

這家夥居然是在哭?

巨漢被建文註視得很不好意思,趕緊用手背擦了擦眼淚,甕聲甕氣地解釋說:“俺想家了,這是整個泉州唯一能看到草原的地方。”

建文心想這裏哪裏來的草原,這家夥是傻的吧?可他舉目一看,看到港外那碧綠色的海面遼闊無邊,不由得心中一動,這豈不是和長滿了綠草的草原是一樣風貌嗎?

想不到這個比熊還健碩的怪物,還有這麽細膩的內心啊。建文感嘆了一句,正要轉身離開,不防那

巨漢走過來,兩只手掌按住建文的肩膀,幾乎要把他壓碎:“餵,你會操船嗎?”

“哎呀,好疼……你說什麽?”

“你會操船嗎?我想要學操船的技術。”巨漢滿是誠懇地盯著他,還有淚水掛在古銅色的臉頰上。

建文這才想起來,昨天那個遼東客人,似乎說過同船來了一個暈船的蒙古蠻子,自稱是什麽科爾沁水師提督,要為部落訓練一支水師——莫非就是此人?

“你先把我放開,好疼……”建文掙紮了一下。巨漢這才意識到失禮了,趕緊松開他的肩膀,後退一步。建文揉著肩膀道:“蒙古草原根本沒有海,你學操船技術幹嗎啊?”

“可我家傳是科爾沁水師提督啊,水師提督當然要學操船。”巨漢理直氣壯地說,攥緊拳頭一敲胸膛,“我叫唐格斯,蒙語裏就是大海的意思。我南下來學操船,是來自長生天的意志。”

“好吧好吧,隨便你了……”建文撇撇嘴,覺得這家夥實在是有點不可理喻。哪會有人因為一個名字,就去學一門永遠也用不上的技藝。

“你能教我操船嗎?”唐格斯追問了一句。

“我只是個小夥計,又不是水手。你去港口和工坊問問吧。”建文轉身要走。

這句話似乎觸動了唐格斯的心事,他面露悲戚,雙手捂住臉:“俺問過了,可是沒人願意理,也沒人願意教。俺一開口說話,他們就都哈哈大笑,說俺是個傻瓜。只有一個人說肯教俺操船,可一轉眼,他就帶著俺所有的錢跑掉了。俺實在沒有辦法,沒有辦法……”

說到後來,唐格斯雙眼噙滿淚水,眼看又要哭出來。建文覺得這麽一個大漢動不動就流淚,實在是太別扭了。不過看他的神情,又實在可憐。一個人遠離故土,來到這麽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,被騙得身無分文,走投無路,就連想家都只能遠眺大海。

建文心腸一軟,說我認識幾個船上的水手,讓他們帶你上船,連幹活帶學習,好歹能把生活費賺出來。誰知唐格斯一聽,頓時又嚎啕大哭起來:“俺暈船啊……我害怕登船,船一晃我就想吐。”

這一下弄得建文徹底無語。一個暈船暈到死的蒙古水師提督,卻偏偏非要去學操船,也不知道他這麽執著,到底是圖什麽。建文想一走了之,可見唐格斯哭得實在可憐,有些不忍心,便拍了拍他的肩膀,說:“你別哭了,回頭我介紹你找個船木坊,去那兒幫工吧。”

“真的嗎?能學到操船嗎?”唐格斯欣喜地說,順手抹掉了臉上的淚水和鼻涕。

“嗯……這個好歹是在陸地上幹活,至少能學到修船的手藝,把回家的路費賺出來………”

話音未落,唐格斯突然擡起頭來,掛著淚痕的大臉一瞬間變得嚴厲起來。他伸出巨手,一把抓住建文的胳膊,猛然往下一扯。

建文毫無防備,被這一股怪力扯得整個人趴在沙地上。他正要惱火地吼一句你幹嗎嘛?卻看到唐格斯的氣勢變了,他肩膀高聳,雙臂微屈,整個人如同一頭草原上的蠻牛,正刨著蹄子蓄勢發起攻擊。

順著唐格斯的視線,建文回頭一看,瞳孔陡然縮小。

在他身後的老槐樹上,居然插著一枚黑色的苦無。如果不是唐格斯及時把他按倒,那苦無就直接釘到身上了。建文臉色大變,意識到自己剛才距離陰曹地府只差了一點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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